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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文章:
鲁镇的证券营业部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;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有一排电脑,可以随时下单。附近小区的老太婆老大爷,中午出来买菜,每每要站在电子股价牌下,看半个小时,——这是四年多前的事,现在一般一看就是两小时,—— 然后找台旧电脑,下单买卖几手股票;倘若可以一次买卖几百手,便可以送他几份股评报纸,到有液晶电脑的中户室去了,如果资金量达到二百万,那就可以进大户室了;但这些股民,多是散户,大抵没这么阔绰。只有买卖动辄几千手的西装客,才踱进楼上的大户室,要杯茶,看看K线图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证券里当伙计。掌柜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大户,就在中户室做点事情吧。中户室里的人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一笔笔计算手续费,要证券部给他们降佣金,赔了钱的还大吵大闹怪营业部送的股评报纸说的不准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在散户大厅做点杂事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在散户大厅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股民们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十手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十手是站着炒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一个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西装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布林带日K线的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每次总是买卖十手,别人便仿照著名人士“杨百万”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十手。孔十手一到店,所有老散户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十手,中石油又跌了!”他不回答,对大家说,“运营商要重组,电信板块看涨。”便买进十手中国联通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上次你看好资源板块,结果又被套了吧!”孔十手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你35块钱买的南山铝业都跌到12块钱了。”孔十手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中国面临输入性通货膨胀,国际金属价格必然持续上涨,罗杰斯也看好原材料行业!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价值投资”,什么“巴菲特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十手原来是个老股民,但终于被套,又不断割肉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在2007年牛市也挣了点钱,又够他买个几十手股票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毛病,便是喜欢看电视听专家股评。坐不到几天,便又被套。如是几次,去年的盈利又赔的差不多了。孔十手没有法,便免不了借钱甚至偷老婆的钱来补仓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心态却比别人都好。虽然间或股市暴跌,跌了30%,孔十手仍安之若素,说就当做长线了。
孔十手买了十手中国联通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十手,你当真会搞技术分析?”孔十手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总是碰上跌停呢?”孔十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ABI,MCL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十手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十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会炒股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会炒股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从K线图上,如何看出会反弹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十手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会分析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分析手法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基金经理的时候,可以用到。”我暗想我和基金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基金经理都自称是搞价值投资的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周K线先下跌,然后出现下十字星并且交易量放大是不?”孔十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布林线有四种看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十手刚用打开中石化的K线图,想指给我看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几个刚开户的小散听到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十手。他便给他们讲解誓死跑赢CPI的炒股决心。讲完以后,小散又问孔十手的持仓状况。孔十手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电脑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心态要紧,我是炒长线的,无所谓被套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,自己摇头说,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满仓中石油。”于是这一群散户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十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清明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查看不活动账户,忽然说,“孔十手长久没有来了。大盘都跌到3500了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散户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跳楼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被套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说要开奥运会政府肯定救市,竟借钱又满仓了。大小非眼看要解禁了,机构都在出货,怎能满仓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股市暴跌到三千点了,先是不肯止损,后来是割肉,割了大半夜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跳楼了。”“跳楼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端午之后,大盘是一天跌过一天,看看将近崩盘;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卖十手万科A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十手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卖十手万科A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十手么?万科A可是你40买的啊!”孔十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 “这……先卖了吧。这一回是次贷危机全球股灾连累的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十手,你又深度被套,然后割肉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你不是号称死了都不卖的吗?”孔十手低声说道,“只卖十手,十手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扶他进来找了台电脑给他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卖完股票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十手。到了年关,掌柜查看不活动账户时说,“孔十手还有十手中石油没卖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十手还有十手中石油没卖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十手的确死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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